2月25日,36岁的陈雁为偿还高利贷唆使16岁的亲生女儿李园绑架并杀害了尚不满15岁的同学冯宁,11月14日,南京市中院一审判决陈雁死刑、李园有期徒刑9年。不仅是冯宁的家人,警察、律师、心理专家,没有人能理解一个母亲如何能下决心拉未成年的女儿做帮凶。李园帮助母亲的理由则显得简单很多,这个与母亲曾分离十几年的女孩愿意为迟来的母爱付出任何代价。
记者◎贾子建 特约摄影◎杨晞
横祸
从2月到现在,每个月的25日都是冯宁的父亲冯敬心理上的一道坎,虽然14日南京市中院做出一审判决后,全家就到冯宁的墓前告慰,但是11月18日本刊记者接到冯家人的电话:“冯敬又发作了,整夜不回家,找不到人,还喊着要去杀人。”见到冯敬时,他刚刚剪掉留了9个月的长发和胡须,头发“都是那一夜之间白了的”,眼睑低垂、呆呆地坐着,像因为胸闷而大口喘着粗气。冯敬的妻子曹慧娟还记得,2月27日从派出所得知女儿遇害的消息时,冯敬就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这个从不抽烟的男人从此开始陷入沉默,一根一根地抽烟,把窗帘撕成条、用烟头烫满圆洞。“8月25日,他突然开始大发脾气,把电视砸在地上,还在客厅的地板上烧衣服,幸亏邻居及时发现阻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曹慧娟对本刊记者说。根据医院的诊断结果,冯敬属于“创伤性应激障碍”。
2月25日之前,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外祖父与冯敬一家三口合住着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三口人挤在一间卧室的两张床上,角落还有冯宁的写字台。42岁的冯敬原来所在的单位整体转制,他被安排到附近一家菜市场做保安,拿着每月1000多元的工资。43岁的曹慧娟从印刷厂下岗后找到个地下停车场收费员的工作,每月收入1000多元。日子不算宽裕,每个月还要给房管所交房租,但是冯宁从未受过一点委屈。“她4岁时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做过一次大手术,花光了当时家里所有的积蓄,也因为这个病,她爸爸格外疼惜她。”曹慧娟说。一日三餐都由冯敬掌勺,他甚至早上5点去菜场买菜,回来给女儿早饭炒菜吃。从冯家步行到学校不超过15分钟,将近15岁的冯宁还是由父亲骑自行车每天4趟上下学接送。“路上车多不安全,每次她都坐在后座上玩手机,手机挂绳很长,她总是喜欢甩来甩去。”每个细节都成了冯敬的回忆。2月25日中午也是如此,早上出门前冯宁和爸爸“咬耳朵”:中午想吃最爱吃的鲳鱼。冯敬下班早早回家做饭,然后接女儿放学,“中午我们吃饭时一切都很好,她也并没有跟我提过放学后有什么事”。
2月25日是周五,学校下午只安排了一节课。15点多放学后冯宁的习惯是和朋友们在附近的公园聊聊天,然后等17点多父亲来接。可是当冯敬下班到学校时,女儿却不在。“我打她的电话开始可以打通,没人接,再后来就关机了。”冯敬赶忙跑回家,人也不在。“我还查看了她存的压岁钱,一分也没少,说明她不是有意要去哪里。”同学尹艺的妈妈还记得,冯敬找到自家的汽车修理场来时大概是下午18点左右。“我家尹艺告诉他,15点多下课的时候冯宁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李园过生日要请吃饭,可能是跟李园出去了。”虽然还很担心,但情况似乎并没有想的那么严重。直到晚上22点钟左右,冯敬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女儿在我手里,给你一天时间准备300万元,不准报警,报警就撕票。”手足无措的冯敬辗转找到了李园父亲李斌的电话,李斌也接到了同一个号码打来的绑架勒索电话,索要100万元。“陈雁和李斌是一起开车到我家楼下的,非要到我家去,我坐进车后座,她还总试图让我下车。”这个细节成了冯敬事后最惨痛的回忆:其实那时女儿的尸体就在车的后备厢里。陈雁不同意报警,而李斌和冯敬最后还是决定一起向附近的南湖派出所报案。然而2月26日凌晨3点,李园突然出现并来到派出所销案。“她解释说,和冯宁两个人为逃避补考,离家出走又怕被家人骂,就各自给对方的父亲打了绑架电话,是一场恶作剧,冯宁去扬州见一个不认识的网友了。”曹慧娟对本刊记者说。李园的冷静、言之凿凿让在场的人印象深刻,曹慧娟跪在她脚下痛哭,恳求她帮忙找到冯宁,她坚称自己不认识那个网友。“我们相信了她的话,家人还通过关系请扬州的警方帮忙寻找。”
冯宁的行踪没有任何痕迹、李园又突然出现,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当警方开始注意陈雁母女时,意外发现在2月25日报案后,陈雁的手机曾经打出过一个时长1分多钟的电话,而对方号码在通话后再也无法定位到。2月26日23点左右,陈雁、李园从派出所回到李园的表姐家,全家人都劝李园要说实话,但她就是不肯张嘴。这时陈雁跟全家说,她想把李园送走,因为冯宁是被李园和那个网友一起搞死了。凌晨3点钟左右,表姐夫刘强把李园单独带到另一个房间:“这是关于你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说实话。”李园才流着眼泪告诉刘强:“是妈妈把冯宁杀了。”直到此时,她还天真地想保护自己和妈妈,李园嘱咐刘强一定要为她保密:“让我和妈妈先回家,明天再来救我。”
精心下的意外
冯敬无法原谅陈雁母女,也无法原谅自己,曾经与女儿的距离近在咫尺,这成了事后无法接受的痛苦。根据陈雁的供词,将冯宁的尸体藏于后备厢是精心谋划中的一个意外。事发前几天,陈雁就从夫子庙大市场买回了一个最大号的拉杆行李箱,还从卫生所买回十几盒助眠药。李园则在母亲安排下买回两部可以改变声音的魔音手机。2月25日16点多,在收到女儿“人已约好”的电话后,陈雁让女儿打车把冯宁带到事先预订好的饭店包间里。“趁我女儿和那个小女孩上洗手间的时候,把药倒进那个小女孩喝的果粒橙里面,我怕那个药沉在底下,然后又往那个小女孩的杯子里加了点果粒橙。”冯宁昏睡后,陈雁开车把两个女孩带到了紫金山:“我先用胶带蒙了她的眼睛,这时她醒了叫起来,我赶紧用胶带蒙她的嘴,她用手去撕胶带,我赶紧一首掐她的脖子,一手捂她的嘴。这时我女儿过来一手抓她的手,一手掐她的脖子,坚持了一会儿后那个小女孩就不动了。”陈雁把冯宁装进行李箱,为了迷惑各方,用魔音手机给李园的爸爸也打了勒索电话,制造女儿也被绑架的假象。没想到,李斌和冯敬坚持报警,自觉事态严重的陈雁才打了那通时长1分钟的电话,叫躲在酒店里的女儿处理掉所有手机,然后按照她教的解释来派出所销案。2月26日下午,陈雁带着李园赶往郊区亲戚家的坟地,谎称“舅舅托梦,求了一件开过光的东西,要不能打开地埋进舅舅坟里”。然而当地农村的习俗是下午不开坟,陈雁无奈又载着冯宁的尸体回到市区,预备27日上午去销尸匿迹。
更让冯家人无法释怀的是女儿的无端枉死,因为陈雁和李园的下手目标并非冯宁,而是她的好朋友尹艺。2010年8月,陈雁借了30多万元的高利贷,后来利滚利本息总计70多万元。陈雁父母的房产证被压在债主手上,2011年1月的一天,她对女儿说这些钱还不掉,只有去绑架才能把钱还掉。“当时我女儿没说话。”2月20日,陈雁又和女儿商量,只有绑人还了钱才能救妈妈。李园被说动了,她推荐了尹艺。尹艺家就住在学校附近,父母开一家汽车维修厂,陈雁盘算着“如果他们把房子抵押了,就能还上钱了”。尹艺是李园的初中同班同学,平时交往并不多,因为觉得李园为人“不诚实”,尹艺不愿意和她走太近。“从2月21日周一开始,她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说要出国了,想让我陪她过最后一个生日,后来还说她妈妈从国外带回来一瓶香水,要我去她妈妈家拿。”尹艺对本刊记者说,“她如果有诚意常理是拿到学校送给我,我觉得她说话不靠谱,被她搞得很烦,后来就跟她翻脸,让她不要再打电话给我。”冯宁初中也和她俩同校,她和平时鲜有交集的李园并不太熟。25日,尹艺知道李园邀请了冯宁后,还极力劝冯宁不要去。“她当时答应了,说和另外两个同学去公园玩一会儿。”事发后,尹艺陷入了极度自责,“如果我当时再坚决一些地劝她,也许她就不会出事了”。
冯宁不了解李园,李园也并不太了解冯宁,在李园眼里,这个女孩经常和尹艺在一起玩,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而陈雁是在冯宁昏睡后才知道女儿骗来的不是当初说好的那个人。“冯宁说她爸爸是开婚庆公司的,家里有一辆帕萨特。”陈雁从李园口中得到的是这个答案。曹慧娟认为女儿并没有撒谎:“冯宁的干爸确实是开婚庆公司的,对她非常疼爱,当年甚至想让我们过继给她。”冯宁性格活泼开朗,朋友很多,但曹慧娟也承认,女儿从没有请过一个朋友到家里来玩,“尹艺过来都是在楼下等她”。直到冯宁遇害,尹艺全家来冯家探望时才知道冯敬的家庭状况。“这个女孩很自尊自爱,不提自己家的条件,和尹艺一起玩也从不会占便宜。”尹艺的妈妈向本刊记者回忆道。也许是出于青春期女孩敏感的自尊心,冯宁在饭桌上这个不算谎话的说法让陈雁最终下了杀手。直到与李斌一起见到冯敬夫妇时,陈雁才知道冯宁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两个女孩,两种亲情
原本到5月冯宁就15岁了,虽然刚刚寒假开学不久,她已经开始期待和准备照新一年的艺术照了。从10岁开始,每年生日前夕,干妈刘玲都会出钱为冯宁拍一套艺术写真,没想到到第五本戛然而止。冯敬平时为人老实敦厚,身边一众朋友也给了冯宁很多关爱。2010年冯宁初中毕业,为了进入离家较近的职校读书需要交2万元择校费。“这个钱是他干爸给出的,每年暑假还出钱让冯敬带冯宁出去旅游,今年夏天是计划好坐高铁去北京的。”曹慧娟说她不好意思沾朋友的光,为了省钱每次都推脱不去,“家里都找不到一张三口人的合影”。平时冯宁除了穿亲戚家姐姐们送来的旧衣服,逢年过节刘玲还会给她买不少新衣服,与同学在一起并不显得寒酸。事发后,刘玲也曾因此陷入自责,愧疚于是不是自己的过分疼爱反而使她被盯上。
冯宁几乎是冯敬的一切,这个没有任何嗜好的老实男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女儿做一日三餐。“女儿能分辨出父亲的脚步声,早早就喊着‘爸爸’迎出去,然后两个人就你一巴掌、我一拳地亲昵地扭打在一起。”冯宁没有过青春叛逆期,爸爸始终是她最信赖的人。冯敬也从不对女儿提任何要求。“学习上我该尽力就尽力,为她报学习班,但是从没想一定要让她怎么样,她小时候生过病,以后只要一直健康快乐就好。”冯敬学历不高,对女儿的未来也是普通人的淡然。没有考上高中只能上职高,为了离家更近,冯敬又花钱把她从鼓楼的学校换到家附近的学校,每天接送女儿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李园家距离冯宁家步行不过十几分钟,大概只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旧单元房里没有什么太像样的家具,也分不出客厅和卧室,和冯家给人的印象颇为相似,李园和爷爷、奶奶在这里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陈雁20岁那年与做工人的李斌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生下了李园,5个月后不堪忍受这个工人家庭的贫穷,陈雁把女儿留给爷爷、奶奶,自己离开了李家。据知情人士透露,陈雁后来嫁过3个男人,一直都没有再工作,和其中一任丈夫又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刚刚6岁。“当时她经济条件不错,2008年就又开始和李园联系,平时给她一些钱,买些东西。没有父母的管束,李园的性格相当叛逆,因为交友过于广泛,令她在同学中显得有些另类。可这一切在母亲眼中,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母女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发现丈夫有外遇后,陈雁选择了离婚,净身出户的她开始更加频繁地找李园寻求感情寄托。而没有工作又没有男人依靠,陈雁选择赌博,她在2004年就曾经因为参与赌博被拘留过,这次也是因为赌博而欠下了高利贷。
爷爷、奶奶并没有阻止这场母女相认,在他们当时看来,母亲的复归毕竟对孩子是好事。陈雁离家后,李斌再婚又有了家庭,很少关心李园,所有学费和生活费都由爷爷、奶奶微薄的退休金支付。李园的现任班主任周淼曾经帮助她向学校争取了部分学费减免,并把几百块钱退给了来开家长会的李斌,而奶奶知情后却感慨“这笔钱儿子不会拿给自己”。姑姑们每天来看看爷爷、奶奶,但身患糖尿病、高血压的老人已渐渐感到无力照顾李园更多。“2010年底时,陈雁突然出现,说已经得到奶奶的许可,以后李园的一切事情都可以直接找她,这事我也和奶奶求证过。”周淼对本刊记者说。李园给周淼的印象还是比较不错的,“虽然开学来报到时,她穿着很紧身暴露的T恤、戴了耳环、涂了指甲油,但是我说过以后她就改了。李园中考语文成绩不错,我让她担任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她见我从来都很有礼貌,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如此”。然而同学眼里的李园大相径庭,在班里没有交下一个关系亲密的朋友,“贪慕虚荣,爱讲谎话”,尤其是在母亲出现以后。“她跟班里的同学吹嘘妈妈是从澳大利亚回来的,存款有几千万。同学开玩笑叫她‘澳胞’,她很洋洋自得。李园还跟同学吹嘘自己去酒吧玩,酒吧里的男人都夸她长得漂亮。”她的腿曾经骨折过,周淼记得有一次陈雁帮李园请了几天假去看病,没想到回来后李园和同学说妈妈带自己去香港玩了。“好事的男同学问她签证签了几天,坐的哪趟航班,她答不上来,最后承认自己在撒谎。”
在初中班主任魏涛的印象里,李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从不惹是生非,对待师长很有礼貌。南京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主任张纯一直在关注此案,并与陈雁母女进行过交流,他告诉记者李园的“两面派”正是缺乏父母管教、与祖父母共同生活的孩子的突出特点:“她懂得如何让长辈喜爱自己,但是与同龄人的交往就不必再掩饰,虚荣、自负恰恰证明内心的自卑。”魏涛记得李园特别爱请假,“每次家长会或者电话都是她一个20岁出头的表姐出面,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和爷爷奶奶”。母亲接管李园的管教后,请假登峰造极,陈雁根本不在乎李园需不需要读书。“一周两三天不来上课,奶奶和妈妈因为这事发生了很大争执,李园向着妈妈,威胁奶奶要割腕自杀,奶奶也就不再逼她了。”周淼说,2月21至25日那一周李园请假看病的时间最长,“我让她有空把去看病拍的X光片带给我看,周四一个同学转交给我,说李园没什么事,早上还在学校附近吃馄饨,我再一看片子上的日期是2010年,那是她刚骨折时候拍的”。
南湖附近是南京市的一片老社区,据附近居民讲,当地曾是下放知青返城后集中安置的棚户区,还有一些城市周边的菜农。十几年前城市搞棚户区改造,南湖成为一个大社区,但居民整体文化素质并不太高。采访中本刊记者发现,无论是冯家、李家还是尹艺的父母都是南京老工厂的下岗工人,对孩子的教育重视但不得要领。“我们20年工龄只拿到7800块钱,靠这点钱创业,每天辛苦干活才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尹艺的父亲承认对女儿教育力不从心。魏涛发现,南湖的初中里单亲家庭的比率相当高,“初三分班时,李园原来的班分过来5个学生,其中两个是单亲家庭。如果当年给李园更多一些关心,是不是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李家人对陈雁充满了愤恨,在要求判处陈雁死刑一事上两家人达成了共识,李园也得到了冯家人的谅解。奶奶受到严重的精神刺激,李斌则要给予冯家25万元左右的民事赔偿。据了解,李斌也并不宽裕,下岗后转行开出租车,这笔钱需要卖房子才能筹齐。直到一审宣判当日,陈雁和李园都没有向冯家以任何形式表达过愧疚和歉意。“她们相当平静地走进法庭,左右环顾,面无表情。”据参与侦办此案的知情人士透露,审讯过程中,李园表现出的稳定的心理素质让警员们都感到惊讶,“母亲用了6个小时招供,女儿居然扛了8个半小时”。张纯认为:“李园已经把对妈妈的爱上升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十几年父母关爱的缺失所压抑下来的情绪在保护妈妈这件事上爆发了,她觉得只有自己可以帮助妈妈,不能再失去妈妈了。”而陈雁唆使亲生女儿参与犯罪的心理路径始终不得而知,事情行将败露时,她把杀人一事推到了女儿身上,也许唯一还能体现出一点母亲的顾忌的是她交代杀害冯宁的一个心理变化:“我让女儿用胶带蒙她的眼睛和嘴巴,后来我又一想,不能让我女儿动手,否则她就成主谋了,我只有自己动手。”